来源:公益交流站 作者:褚士莹(阿北)
28 岁 NPO 工作者:
我们组织经常喜欢用小孩子可爱或可怜的照片来吸引捐款,这让我觉得很反感。除了肖像权的问题,我觉得这样并不会让捐款人对我们有更深的认识,也没办法突显我们跟别家同类 NPO 有什么不同。想问阿北,好的组织营销应该怎么做?
情感丰富的褚阿北:
别把别人当工具,但可以把自己当工具!
别把人当工具!
我曾经经手一个海外孤儿贫童的赞助计划,很快的我就发现,在配对赞助人与被赞助人时,那些笑容特别可爱的小朋友,会首先被赞助者挑选。
其次,是照片中看起来特别瘦弱可怜、或衣衫褴褛的。
最后,会「剩下」一些不讨喜的,多半是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凶巴巴的,胖的,或是皮肤特别黑的。
当时一批小学一年级生中,有个 18 岁的少数民族青年,一看就是个早熟大人的样子,喉结很突出,也长了胡子,我知道比起其他 6、7 岁、未来还有很多机会的孩子来说,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能够上学认字的机会,但是他一直没有被任何赞助人在「芳命册」里钦点,我于是拿着他的个人资料去游说,没想到那些平时慈眉善目的爱心妈妈,此时眉头一皱,嫌弃地说:
「这个一点都不可爱,我才不要!」
「你再帮我找一个年纪小小、可爱一点的,最好是女生,这样我一定赞助。」
此时我就算费尽唇舌,强调 18 岁比 6 岁更需要上学机会,也不会改变赞助人的成见。
经过这次的经验,我再看到那些用「可爱」或「可怜」作为诉求的募款营销广告,就再也不能说什么了,毕竟这反映的不完全是组织的价值观,而是一般民众的价值观、你我的价值观。
其实不只是人,同样的成见也发生在我们看待动物的歧见。动保团体在弃养动物的特性中归纳发现,黑色的猫狗特别容易被弃养,英国每日邮报在 2014 年秋天甚至引述英国 RSPCA 流浪动物保护机构的统计,发现在他们的中心 1000 只被弃养的猫中,有 70% 是黑色的。原因很简单,在社群媒体跟自拍成为主流以后,宠物主人发现黑色的猫狗在照片上「黑黑的一团、不讨喜」,没什么人会按赞,所以就迁怒在黑色的宠物身上。
所以「斗穷」、「斗惨」、「斗可怜」,就变成了募款营销策略当中,为了博取捐款者的同情,不得不洒的狗血。
从慈善机构募款的观点,总是需要画面「看起来很可怜」,否则不会让人想要捐款,但这究竟是谁的错?
当我们理直气壮地说:「好手好脚干嘛在街上乞讨?」其实,上街头乞讨的原因很多,就像谁有资格坐博爱座一样,许多影响工作能力及社会接受的障别以及疾病,不是一眼可以看出来的。可是,如果我们产生同情的必要条件是肤浅的直观「断手断脚,最好还要瞎眼」,「断得越多、给得越多」时,或许我们才是让一些乞儿失明、让他们的眼珠被火热的汤匙挖出来的间接凶手。
我也知道有 NGO 工作者,为了募款,特别要求村落的孩子穿得很破烂来拍照的。这已经不是「手段」,而是「霸凌」。
在我心目中,一个好的募款营销,不能一直往人性的阴暗处深掘,换取廉价的同情,在购买「可爱」跟消费「可怜」之余,可以的话,请 NGO 组织多花一点唇舌,想想如何帮助捐款人看见正面的价值。
如果你跟我们一样,相信教育是人权,知识是力量,学习不分年龄,请把握机会,让那个超想上学的 18 岁少数民族青年可以读书,让自己成为一个 Enabler(使能者)吧!
把自己当「工具人」又何妨?
可怜的确是一种有力的工具,就像石绵也曾经是一种有力的工具,借酒浇愁也是,但并不代表就是最好用的工具 。
最近一个周末我在曼谷,一个不会说泰语的菲律宾同事请我陪她去假日市集找专门挂手工编织品的传统木架子,因为她要找的东西实在太独特了,需要会说泰语的我帮她忙。
费尽许多唇舌,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我们终于在第 17 区专门卖木工艺品的小店,找到她要的东西。这时,个子矮小的店员很快凑过来,不发一语的比手画脚拿着计算机,把价格打给我看。
「为什么不用讲的呢?」我心里有些厌烦,他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讲泰语?虽然在曼谷住了十几年,总是被当外人看待,实在是受够了。
于是我冷淡地说:「你可以跟我说泰语。」只见他眼神茫然地看看我,还是没说话,默默退到旁边去。
剎那间,我突然发现一件残酷的事实:真正轻易看外表就歧视别人的,并不是那个店员,而是我。他之所以没跟我讲话,不是因为歧视我是外国人,而是因为他是哑巴。
我真可恶。因为一直想着自己的感受,却没有顾虑到别人的现实。
这一天,我的心里充满了懊悔。
我想起一年前有个住在中台湾的高中生读者,曾经私讯给我分享他的故事,他说自己本身是新移民二代,母亲是来自柬埔寨的外籍配偶,他从小就知道妈妈不是台湾人。懂事以后,阅读美国族群史相关的书,发现自己原来就是书中所谓的「second generation」(移民第二代),就开始特地陪妈妈去吃越南餐、特意去越南阿姨开的理发店剪头发,还有事没事坐在火车站附近有移工聚集的区域,想着自己的身分,还有人们究竟如何界定别人的身分这些复杂的问题。
「无论我怎么做,做多少,却总有种想了解更多、但没办法进入的感觉。」她有些无奈地说。
原本就已经很复杂的认同问题,有次跟家人一起看粤语发音的港片后,出现了另一个逆转。
高中生发现,原来母亲竟然是来自柬埔寨的广东人,原生家庭在柬埔寨原来是说广东话,而不是柬语,所以自己不是「移民第二代」,而是「柬埔寨华侨移民的后裔」。
两年前,她「回」柬埔寨探望亲戚,结果发生了另一个冲击。因为不会说广东话,所以只好从头到尾坐在一旁微笑,结果被亲戚问说是不是哑巴,不会讲话。
那次以后,他发现把自己勉强归类到新移民二代实在太牵强,情感上自己终究是不折不扣的台湾人。但如果以台湾人的角色要为新移民议题发声的时候,又嫌没力道,所以这时候,又要站在「新移民二代」的角色,声音才会被听到。
但是,这真的能解决问题吗?万一高中生真的是哑巴呢?
从「身分」的角度来看,这两个故事到此为止出现的四个主角,可以说没有任何共同点。
一个不会讲广东话也不会讲柬埔寨语的柬埔寨华裔外配子女。一个不会讲泰语的泰国聋哑人士。一个无论在泰国住多久也学不会泰语的菲律宾人。一个就算会讲泰语也不被泰国接受的台湾人。
身分完全没有交集的四个人,站在熙来攘往的世界上,我们都是寂寞的,无解的。除非,我们可以脱掉「身分」的束缚,努力去找到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公约数,重新去想我们的共同点。
我们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失去了声音。
身为一个在在线的 NGO 工作者,我不喜欢很多非营利组织自诩「帮」弱势发声的概念,因为实际上,没有人真的能为别人说话。就像我不能只因为哑巴不会说话,就帮他说,因为我说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话语,空有善意,是没有用的。
我认同的是,创造出一个友善的环境,象是一台扩音器,「确保」弱势者的声音有被公平听到的机会。就算别人能够帮我们说话,不是出于自己的口中,无论多大声仍旧是哑巴。而我们自己的声音,无论多么微弱,只有自己站起来、说出来,才有意义。
只有失去过自己声音的人,才知道发声本身有多么可贵。
如果你自己就是弱势者,请你要随时准备好你要说的话,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应该为你代言。
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一点能力、影响力的话,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要「帮」弱势发声,因为那是一种极大的傲慢,但我们可以当讲台,让弱者有踩脚的地方,站在足够的高度被看到。我们可以当翻译,让弱势者的声音被听懂。我们可以当扩音器,让微弱的声音被听到。
每个人在某个层面都是弱势。去讨论谁比较弱势,是没有意义的,只会陷入为争夺资源而「斗穷、斗惨、斗可怜」的传统援助救济窠臼。学习从自艾自怜的情绪中抽离,从竞争式的思考中跳脱出来,才能开始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如果说,这因此让我成为所谓「工具人」,那也无妨,这样的「工具人」在我眼中,才是世界上最棒的全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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